2009年1月9日 星期五

書介:《總統是靠不住的》


水果報的娛樂新聞分別刊登了邱禿頭趙一半兩個人去電影試片會的消息。這部片叫《請問總統先生》(Frost/Nixon),是講尼克森的故事。趙一半還借題發揮說要阿扁來看看這部片,而且被美聯社記者比擬為尼克森的馬先生也應該要來看一看。

說到尼克森,就想起這本《總統是靠不住的》。
總統是靠不住的
〈博客來連結〉作者:林達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04年02月28日
ISBN:9571340634


這本書其實是林達寫美國三部曲的第二部,不過時報卻在2004年先出版這本,其中的用意頗為耐人尋味。

作者在序言中說:『在一個專制國家,人們往往把注意力集中在對專制體制的破解之上,而忽略制度變革來臨後,民主、自由將如何艱難地,細緻入微地在舊有的文化歷史遺留的土壤上,生根與成長』。本書就是從美國制憲開始談起,以尼克森與柯林頓兩位總統的故事作為案例。一如如作者在序言所說,這本書的主旨是『與美國政治制度相關的故事,講述美國政府的制度設置,以及它如何具體地在政治危機發生的時候起作用』。

本書作者的長處是從日常生活中切入,讓讀者可以從他們的文字中體驗到他們對於美國民主的感受,比起一般講美國政府的教科書親切地多。想要多了解美國政治實況的人,請務必要閱讀這本書,與另一本
《辛普森案的啟示》

作者在此書中把制度設計比喻為收銀機,認為收銀機就是一個不信任人卻又必須要求效率的產物。『人可以是不可靠的…但收銀機保障了對不可靠的人的篩選,以及對於不可靠的行為的監督與控制』。

一如其他關於美國制憲的書都會提到的,制憲者的思維是:人的品質是不可靠的,制度才可靠。美國的制憲者『不願意寄希望於對未來的總統們個人品質的信賴,……即使選上來的是個好人,如果沒有監督機制,依然不能保證在權力的腐蝕下不發生變化』。他們從「權力使人腐化」的觀點為基礎,進行一場「偉大的妥協」:除了割裂政府的權力,又加入了制衡的元素,最後又在政府的架構之外,加入了權利法案,在政府結構的內外設下重重限制,形成了美國的「根本大法」。

本書中間的部份,則是描述這一套制度在水門案中發揮的作用:尼克森如何逾越法律規範,試圖掩飾卻越陷越深,最終仍然無法擺脫制度的監督,黯然下台。其過程與今日台灣之美國安可謂相互對照。

接著則提到了柯林頓,提到了他在人事案上的挫折,被揭發的醜聞等。作者用柯林頓時期發生的事件討論美國政治中的重大議題,並進而談到『民意』的作用,包括政治議題的交鋒,以及民意與制度的交互作用。值得一提的例子是,在柯林頓任內發生過聯邦政府預算用罄,被迫關門的窘況。這就講到預算制度是依賴行政與立法的相互監督,以及新聞界對雙方說法的持續報導。

在美國的制度下,總統與國會議員是平等的。很難想像國會議員會說出
「我們是總統的耳目」這種卑躬屈膝的話,也很難看到有媒體老闆會下令「全力擁護總統」。權力互相監督,而人民也在監督著權力者,等於整個社會都在關注權力者的所作所為,不讓他們有濫用的機會。甚至,連負責監督權力者的媒體,也要受到人民的考驗。

※ ※ ※
可以想像的是,這部電影不可免的會把對付大傢伙的焦點放在「個人」、「英雄」上面。於是乎我們看到水果的新聞用語好像在說一個主播是多麼厲害,可以逼得總統承認有錯──這並不精確。

一開始是揭發水門案的華盛頓郵報,接著是國會與司法部門的介入,甚至連行政部門自己都無法庇護他們的最高首長。這是整套制度在發揮作用,但是電影大多只能讓觀眾的焦點集中在「英雄」的所作所為上。本書則引領讀者進入制度的世界-一個『想大吞一口油水的人都難以下嚥』的世界。

實際生活中,如果英雄的作用那麼大,那當初
民視記者的追問應該早就讓美國安認錯了。但美國安把尼克森的無賴行徑學了個十足十,被抓包了還狡辭掩飾,抓著立委的頭銜不放,直到發現無論如何拗不過去了(或是國民黨已經準備好了暗盤)才肯辭職,這段期間共計三百零二天。

這十幾年來她詐領台灣納稅人的稅金,而檢調卻怠於追究美國安涉及的詐欺及偽造文書等罪名,媒體也非常配合地在美國安的問題上『放水』。追殺阿扁不遺餘力的法務部長被外界質疑,竟然有臉講這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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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廣】王清峰:不清楚個案進度(20090106)

李慶安遭限制出境,外界質疑法務部長王清峰昨天表態李慶安案「拖太久」,和檢方的動作有直接關係。王清峰今天強調,她對於個案的偵辦狀況完全不了解,她自己昨天也是很晚才知道李慶安遭限制出境。======
王部長可以上節目高談阿扁的貪瀆案,卻說不了解李慶安的個案,這個例子剛好證明,一個人無論多麼「清高」,還是會被權力腐蝕。夸夸其談個人道德,而不問制度的政治,只是縱容惡棍橫行的溫床而已。不從制度上深入思考,到現在只能在「阿扁去死」跟「政治迫害」中間徘徊的「輿論」,又有何意義呢?

制度的重要性,就如同作者所說的:『如果一個強者給你恩賜,使你願意放棄自己的選擇權利,那改天強者落下一個苦難,你不僅不能抱怨,連掙扎的餘地都不存在了…失去制度對人民權利的保證,等於失去了一切』。有權力的人,不管是警察、檢察官、法官、立委、院長、甚至總統,全都是靠不住的,只有制度可以制約人。如果只是以為換一個總統,或是換了一批司法人員,政治或司法就會變得更好,無異是緣木求魚啊。

2009年1月1日 星期四

與沙拉書:以《到奴役之路》答〈親愛的同學〉


沙拉:

這幾天把殷海光翻譯的《到奴役之路》看完,寫了個小心得。今天再翻,發現殷版最後兩章也有發人深省之處,卻來不及補上去。我想起之前你曾經有一系列的文章,名為
〈親愛的同學〉,文中所述與這兩章可以相互啟發。

這兩章分別是第十章的〈Why the Worst Get on Top〉,以及第十一章〈The End of Truth)。
※ ※ ※

第十章一開始,海耶克就探討一種信仰,也就是:極權統治最可惡的地方,跟極權制度本身無關,而是歷史的偶然,即極權制度是一堆惡棍建立起來的。海耶克認為,這種看法『嚴重削弱了許多人對極權主義的反抗勇氣』。

這就像很多泛藍講到二二八,就會說那是『歷史的偶然』,甚至有些混蛋認為,被殺的人是活該。要說這是時代悲劇,還勉強可以理解,但是把二二八與白色恐怖的發生歸咎於『偶然』,無疑是放過那些「該負責任的人」──因為是偶然,而不是「他們」有意的,所以不用追究。而這個社會的其他人,也接受了這種論調,失去了面對過去錯誤的勇氣。

是的,海耶克說,『極權制度的種種惡劣的特點,並非極權制度偶然發生的副產物,而是極權制度遲早必至發生的結果』,然而這個社會,對過去極權制度中的權力者都無法追究,又怎麼能奢望這個社會對於極權制度有更深刻的反省呢?

海耶克進一步說,『有的人認為民主程序迂緩而沉滯,希望政府採取果斷迅速的行動。然而這種策略大多是強而有力的組織才能達到』,而這是建立極權主義的組織的起點。但是這種組織正如本章標題所言,是較差的人組成。理由有三:

首先,當每一個「個人」的教育程度與理智越高,看法與品味就越不同,也就越難形成一致的價值觀。集體制度需要的多數人(「群眾」)往往缺乏原創能力,不能獨立思考與行動。

(關於這一點,周星馳的《鹿鼎記》裡,陳近南與韋小寶的師徒對話已經道盡一切。【註一】)
其次,大多數人自己沒有堅強的信念,如果有一個現成的思想體系一再對他們灌輸,他們就會信以為真。這一類的人大概是馴良,但觀念模糊的人,思想跟情緒都容易被獨裁者煽動。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極權主義者傾全力製造一個組織嚴密,思想一致的團體,並且嚴格區分敵我。
殷海光在這裡補充道:『這樣的組織只問是否忠誠,不問賢愚』。從第一點來看,正說明了這樣的組織是由較差的人組成。)

海耶克又補充道,集體主義的社群中,個人須要某些不斷練習的生活習慣才能生活下去。殷海光解釋道,『在權威控制下的個人…必須掏空自己的頭腦,不能留一點自己的見解。除了政令和政治教條,絕不認真抱緊任何自然律與人文律…』【註二】

這段話不就是在說,就算台灣民主化二十年了,仍然有這麼一群人,他們沒有「指示」,就沒有自己的見解?而縱使他們多努力要裝成是一個獨立思考的個人,其本質仍然是受到操縱的集體的一部分?

殷海光更進一步指出有的社會則罹患「道德冷感」,以敷衍的態度面對官方的意識形態圖騰,我們的社會則是從解嚴後,仍然不習慣民主的眾聲喧嘩,對政治冷漠,反而造成一樣的結果,不可說不是一項諷刺。

※ ※ ※

在第十一章「The End of Truth」裡,殷海光寫了一段落落長的引言,以解釋為什麼他把本章標題翻譯為「論思想國有」。殷海光認為,民主自由的社會是沒有什麼被神聖化的、權威的象徵。然而:

在大家為民主自由困苦掙扎的現今,卻有人捧出編造的「歷史文化論」和所謂「道統」及過去被神聖化的人,並製造空氣,企圖以之做為碰都碰不得的權威思想,這樣做法,或有實際的利益,或可滿足狂執之情緒…思想上的權威主義,碰到極權統治,都無可避免的會成為極權統治之一環。』

殷海光可以算是預言家了:四十年後的今日,諸如「光中國」哥倆好之流,仍大搞這一套策略,其動機與目的完全不出殷海光所料,這票人恐怕也是推廣殷海光思想的最大阻礙。

海耶克在這一章講的是極權主義的思想策略,也就是『讓一般人把政府所要達到的目標當成自己的目標…以為政府的信仰就是自己的信仰…個人自發自願地照著計畫者所規劃的路線去作』。

而極權主義的宣傳方式,就是壟斷宣傳的管道,『即使是知識最高且具有獨自判斷能力的人,如果長期與外界隔離,一切消息來源斷絕,也無以完全受宣傳之影響』,這也是政治學課本都會提到,極權政府的特徵之一。

我們可以了解從兩蔣時代生活過來的人為什麼會有那樣的思維,因為那是國家機器鋪天蓋地灌輸的;然而我們也發現,這種『宣傳』在民主轉型之後,仍然透過社會化的過程持續地發揮其反動的作用。

因此,海耶克提出了一項警告:『要有計畫地剝奪大多數人獨自思想的能力,並非一件難事。但是,到了大多數人失去獨自思想的能力時,少數人即使要保留批評的能力,也將被迫保持沉默。』

這似也是「親愛的同學」們,可能造成的問題另外一個問題,不是嗎?

我們在過去的一年裡,也經常面對著這樣的一群人,持續重複著欠缺邏輯的觀點,利用數量上的優勢,試圖挑戰我們抱持的價值。如果我們選擇的是繼續走在自由主義與民主政治的道路上,我們能做的事情之一,是不停砥礪自己的思考,除了破解這些人的謬誤,更要盡可能防止自己出現類似的毛病。

《到奴役之路》一再地提醒,如果我們不能隨時保持著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的精神,而讓集體主義滲透進經濟與政治生活之中,那對於個人的權利限制將會日益擴大,最後使個人必須服從於獨裁者的意志之下。可不慎乎!

※ ※ ※ ※ ※ ※

註一.
該對話如下:
陳近南:小寶,你是個聰明人,我可以用聰明的方法跟人說話。外面的人就不行!
韋小寶:不解!
陳近南:讀過書明事理的人,大多數已經在清廷裡面當官了。
    所以我們要對抗清廷,就要用一些蠢一點的人。
    對付那些蠢人,就絕對不可以跟他們說真話,
    必須要用宗教形式來催眠他們,使他們覺得所做的事都是對的,
    所以「反清復明」只不過是個口號,跟「阿彌陀佛」其實是一樣的。
    清朝一直欺壓我們漢人,搶走我們的銀兩跟女人,所以我們要反清。
韋小寶:要反清搶回我們的錢跟女人,是不是,
    復不復明根本就是脫了褲子放屁,關人鳥事呀!
    行了,大家聰明人,了解!繼續!

註二.
殷海光在第十章的附註中說,
極權統治與社會自發的生機是不相容的,風俗習慣常為極權統治的障礙。
極權統治一行,將破壞該地風俗習慣
」。
這段話不禁讓人想起那一場連最低文化限度都沒有的革命